提起汪曾祺,许多人首先想到的是他笔下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小说与散文,那淡而有味的文字,勾勒出高邮的鸭蛋、昆明的雨,令人回味无穷,在文学世界的另一隅,他的诗歌同样是一座静谧而丰饶的花园,等待着访客的探访,这些诗作,如同他品茗时把玩的一枚闲章,虽非其创作的主体,却钤印出其精神世界的别样韵致,映照出一位文学大家深厚的古典修养与活泼泼的性灵。
要读懂汪曾祺的诗歌,需先了解其人与文的根基,汪曾祺生于1920年,江苏高邮一个书香门第,自幼受传统文化熏陶,古典诗词的功底极为扎实,他师从沈从文,深受其“贴着人物写”的美学观念影响,同时又广泛汲取古今中外文学养分,他的创作,无论文体,都贯穿着一种“中国式”的抒情传统,核心在于“人间送小温”,这种温暖、平和、充满生活趣味的基调,正是其诗歌的底色,他的诗,大多创作于人生的不同阶段,或是读书时的偶得,或是旅途中的即景,或是与友朋的唱和,或是晚年对生活的凝思,它们往往不是刻意为之的“作品”,而是其生活与情感自然流淌的痕迹,是其完整艺术人格不可或缺的一部分。

汪曾祺的诗歌,从体裁上看,主要可分为旧体诗与新体诗两类,他的旧体诗,功力深厚,格律严谨,却毫无陈腐之气,这得益于他将现代人的生活体验与审美感受,完美地融入了古典形式,例如他写故乡:“我的家乡在高邮,/ 风吹湖水浪悠悠。/ 岸边栽着垂杨柳,/ 树下卧着黑水牛。”语言浅白如话,意境清新明快,既有民歌的韵味,又符合绝句的格律,让古老的诗歌形式焕发出生动的时代气息,这类诗作,出处往往散见于他的散文、书信或晚年自编的诗集中,是理解其乡愁与文人雅趣的重要窗口。
他的新体诗,则更自由地展现其现代意识与独特想象,这些诗受西方现代诗歌影响,但意象选择与情感表达依然是中国化的,充满温润的质感,他善于捕捉细微的瞬间,将一种情绪、一个画面凝结成诗,比如他描写日常:“瓶花收拾起台布上细碎的影子,/ 瓷瓶的光滑变得有点朦胧。” 这种对物象精微的观察与诗化处理,与其散文中细腻的白描手法一脉相承,阅读这些新诗,能感受到他在传统与现代之间自如游走的艺术能力。
在创作手法上,汪曾祺的诗歌艺术鲜明地体现了“融合”与“化用”,他深谙中国古典诗歌“意象抒情”的传统,诗中常出现“柳”、“水”、“茶”、“雨”等典型古典意象,但他赋予这些意象以个人化的、生活化的解读,他笔下的“雨”,可能是昆明雨季的菌子气息;他诗中的“茶”,总是与友人对坐闲谈的温暖场景相连,这种化用,使得古典意象脱离了原有的固定象征体系,变得亲切可感,他也巧妙化用古典诗词的成句与意境,不留斧凿痕迹,仿佛信手拈来,却增添了诗的文蕴与层次,他常在不经意间将唐诗宋词的意境点染入自己的现代生活描绘中,营造出一种古今交融的审美空间。
对于文学爱好者而言,阅读与欣赏汪曾祺的诗歌,有几条可循的路径。结合其散文小说进行互文阅读,他的诗文在精神气质上完全相通,散文中提及的故人往事、风物景致,往往在诗中有更凝练的表达;诗里含蓄的情感,可能在散文里得到舒展的叙述,这种互读,能获得更立体的理解。品味其诗歌中的“淡”与“味”,汪曾祺的诗不尚华丽,力避激昂,追求一种冲淡平和之美,但这种“淡”并非寡淡,而是经过锤炼后的澄明,需静心细品,方能领略其中蕴含的生活哲理与人生况味,如同啜饮清茶,回甘悠长。关注其诗歌语言的特有节奏,无论是旧体诗的平仄韵律,还是新体诗的口语化节奏,他的语言都富有音乐性,朗读出来,能更好地体会其文字的温度与呼吸。

从更广阔的视野看,汪曾祺的诗歌创作,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在现当代如何接续古典文脉的杰出范例,在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激烈变革的浪潮中,他并未简单抛弃传统,也未泥古不化,而是以一颗现代人的灵心,将古典诗词的精髓化为自己的血肉,用以表达当下的、个人的真切感受,他的实践表明,传统文化并非博物馆里的标本,而是可以活在当下创作中的鲜活资源,他的诗歌,体量或许不大,但质量极高,如同一扇精致的窗,透过它,我们既能窥见一位可爱老者丰盈的内心世界,也能瞥见中国文学抒情传统在现代的创造性转化。
汪曾祺先生曾言:“写作颇勤快,人间送小温。”他的诗歌,正是这“小温”的另一种散发方式,它们不试图震撼你,而是希望温暖你、陪伴你,在喧嚣的世界里,偶尔读一读他的诗,或许能让我们停下匆忙的脚步,学着像他一样,发现并珍惜生活中那些细微、朴素而持久的美,让心绪获得片刻的宁静与滋养,这,或许就是这些诗作超越文学欣赏之外,带给阅读者最珍贵的礼物。

